蒋锡金(1915-2003)先生是一位著名诗人,出版过抒情诗集《黄昏星》,儿童叙事诗《瘸腿的甲鱼》。他蜚声诗坛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曾与严辰合编《当代诗刊》,与蒋有林合编《中国新诗》;还主编过《抗战文艺》的副刊。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萧军、萧红从东北漂泊到武汉,就是在蒋锡金所住的武昌水陆前街小金龙巷21号落脚。这段往事后来拍进了香港许鞍华导演的电影《黄金时代》,片中扮演蒋锡金的就是著名演员张译。
如实地说,以上情况都是我结识蒋先生之后才陆续知道的。我跟蒋先生结缘应该在1977年下半年。那时我刚从北京西城一所中学调进位于北京西皇城根北街二号的鲁迅研究室,跟从《光明日报》调来的记者金涛合编不定期丛刊《鲁迅研究资料》。金涛有一位朋友叫孟庆枢,是著名的比较文学研究专家。他当年在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工作,常趁到北京出差之机来我们单位聊天。有一次,老孟带来一摞稿纸,上面写的是注释鲁迅日记的文字,其中有一条令我至今未忘。
鲁迅1913年3月24日日记:“晚何燮侯招饮于厚德福,同席马幼舆、陈于盦、王幼山、王叔梅、蔡谷青、许季巿,略涉麻溪坝事。”一般读者因与这则日记所涉及的人和事隔膜,读起来肯定如读天书。但稿纸上的注文不仅介绍了有关人物,而且解释了“麻溪坝事”的背景:“麻溪坝在绍兴北部临浦镇东南,明清以来当地人常为该坝的废留发生纷争。1912年省议会陈请废坝,县议会反对。双方均通电各省同乡会及北京政府,争执不已。本月,当地天乐乡的四十八村村民群起将该坝拆除。”
读完这段注文,我当即向孟庆枢和金涛拍案称奇。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考证鲁迅生平,有人已嫌繁琐,这年头居然还有比我更繁琐的人!”碰巧的是,当时根据有关批示的精神,正启动重新编注的《鲁迅全集》(即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的大型学术工程,而我们单位又恰巧承担了注释鲁迅日记的任务。在刚度过“十年浩劫”寒冬的当时,像这样的注释人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样,经过我跟金涛联合推荐,蒋锡金先生很快就借调到了北京。后来我才了解到,蒋先生的祖父是鲁迅在北洋政府教育部的同事,四十年代又曾经跟许广平一起研读鲁迅日记,所以他能写出这种注文不是偶然的事情。
蒋先生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身材魁梧,性格慈祥,但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他的爱好是喝酒,晚上喝,白天也喝。他时年六十出头,精力已不如年轻人;喝了酒,醉眼朦胧,政治学习的时候更爱打瞌睡。主持政治学习的是鲁迅研究室主任李何林。李先生素以严谨著称,开会时从来都正襟危坐,便时时把蒋先生捅醒,那场面十分搞笑,所以记忆深刻。有一天上午上班,我推开蒋先生宿舍的房门,发现他瘦骨伶仃地卧在水泥地上。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大事,不料他对我嫣然一笑。原来是他酒喝多了浑身发烧,躺在地上凉快凉快。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了鲁迅所说的魏晋风度。
大约是在1979年前后,蒋先生又被借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参加《鲁迅日记》注释工作。注释组的负责人包子衍是我的朋友,都有考证的癖好,估计是老包和蒋先生的共同推荐,我也被借调到这个注释组,跟蒋先生有了朝夕相处的机缘。关于这段愉快的经历,蒋先生有一篇回忆文章,题为《为了鲁迅的事业》,发表在1986年出版的《鲁迅研究动态》第2期。
那时每天上下午讨论注释,中间都有休息的时间,我们便经常去附近去喝咖啡,而且习惯性地让蒋先生解囊付款。心想,蒋先生是老教授,工资一定比我们高,他不会在乎这点小钱。直到蒋先生去世之后才听他女儿说,蒋先生1957年被错划为,收入必然受到影响,经济状况相当窘迫。只不过蒋夫人赵彝节衣缩食,保证蒋先生的零花钱,而蒋先生又克己待人,所以给我留下了阔绰的假象。
除了敲蒋先生竹杠,我还给蒋先生提出一些今天看来实属过分的要求,而蒋先生总是有求必应。比如有一次我对他说:“我喜欢收集史料,你是诗人,就抄一首旧作给我留做纪念吧。”于是,1980年6月16日,他就给我抄录了一首《夜凉》,并写了一段长长的跋语。
右诗一章,十八行四节,曾发表在一九三六年六月出版的吴奔星、李章伯主编的《小雅》诗刊创刊号。大约,那是一个当时北师大同学所办而出版于北京的诗刊罢?我久已把自己写过的这首诗忘记了。一九七九年夏,奔星同志过长春,和我谈起这个诗刊和这首诗;本年春,他又从徐州把诗刊的封面并目录以及部分的诗摄成照片惠寄给我,并又抄示了全诗。这使我想起了往昔的岁月和心情,但又没有什么想说和好说的。你要我写一首过去的旧作给你看看,就把这首幼稚的、穿着开裆裤还含着手指头的“作品”供一粲罢。我手边只有这一首,没有别的了。
《夜凉》描写的应是江苏农村夏夜的景观。遭遇旱灾的农民,白天冒酷暑在田里耕作,晚上又被成群的草蚊困扰,他们的肌骨跟他们的生活一样充满着酸痛,欲向星空倾诉心头的抑愤,但又只能把话头咽下,像夜空中飞坠的流萤。这首诗虽然只有十八行,但意象丰富,充满了诗人“穷年忧黎元”的底层关怀。蒋先生这首“旧作”发表在1936年6月1日出版的《小雅》诗刊创刊号。主编者署“吴奔星,李章伯”。
吴奔星(1913-2004),诗人,当时是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学生,“一二·九”爱国的参加者。他创办《小雅》诗刊,就是为了倡导新诗现代化,提倡国防诗歌,反抗日寇侵略。他留下的诗集有《暮霭》《春焰》《奔星集》《都市是死海》《人生口哨》等。当年《小雅》的作者有五十多人,其中有戴望舒、施蛰存、李金发、林庚、罗念生、柳无忌、陈残云、吴兴华、李长之、路易士等名家,形成了一个推动“现代派诗歌”的强大阵营。《小雅》的另一位主编者李章伯(1906-1993)也是一位诗人,是北平师范大学外文系学生,吴奔星的朋友,后长期从事农业教育。《小雅》每一期印一千份,约需三十块大洋,这笔费用就是李章伯的女友提供的。李章伯于1993年4月1日去世,吴奔星为其编有《月华轩诗稿》在香港出版。
提起蒋锡金先生,我还想谈一件自己悔恨不已的事情。1987年11月12日,我主持召开了一次“敌伪时期周作人思想创作研讨会”,特邀抗战时期的文坛宿将蒋先生参加。由于经费支绌,以及图交通方便,我们安排蒋先生住在鲁迅博物馆南面的一家招待所,那招待所是平房,室内无卫生间。12日早晨,蒋先生去厕所,正赶上院内施工,要跨过一条小沟。蒋先生以为跨过去了,其实一条腿陷进沟里,立即骨折。我闻讯赶到现场,将蒋先生送进北京骨科的权威医院积水潭医院,一直把他放上担架推进手术室门口,再返回单位主持会议。蒋先生这一摔摔伤了元气,回长春后长期卧床,再也没出过差了。
病中的蒋先生仍然时时关注我,也有来信,还买我新出的书,让我非常感动。蒋先生夫妇去世之后,我利用到长春讲学之机,专程去了他家。接待我的是他的长子,记得是在东北师大中文系资料室工作。没想到蒋先生住的是一所老旧的职工宿舍楼,墙面多年未粉刷,更显暗淡,室内没有什么时髦摆设,几乎可用“家徒四壁”四字来形容。我想到这房间原来的主人是一位1938年入党的老革命,新四军的文化战士,后来又是一所名校的老教授,蜚声诗坛的诗人,不禁感慨系之。